第八章

牧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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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洺秋不知昨夜缠绵是乌龙一场,拿了银丸就要去找人,等他终于问到这姓元的小书生住在哪时,人早就不见了。

    元苔的小院篱笆围着,木门低矮,从外面就能拔开里面的木栓。季洺秋推门进去,见爬满了夕颜花藤的房屋空着,院内井旁的小厨里的火早就熄了,伸手去摸灶台时才能感受到灶火留下的点点余温。

    季洺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人,问了邻居说元苔似乎是出了远门,只好叹口气,回了祖重南的破旧茅屋。他没两日也离开了松阳,为了武举奔赴王都芍阳而去。

    琪国武举同科举一样,三年一次,年份原本是与科举错开的,后因四十年前文帝喜看文武状元同时游街时的盛景,调至同一年进行。无论是参加科举还是武举,目的都是为了入仕,所以约定俗成的,武举人也要早早入京打点关系。季洺秋出身平川侯府,自然是不用花太多力气用在这个上面,一路除了日常练功就是游山玩水,到芍阳时,已是快十月末了。

    此时元苔已到王都一个多月了,他在芍阳几乎靠近城郊的客栈里长租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

    客栈名叫林下意,落在一片杏林之中,装潢的很是雅致。

    林下意因位置偏,所以价格没有那么贵,住着的都是些家底不是那么厚的考生。可能因都是寒门出身,彼此心有戚戚,在此暂留的考生们也很容易成为朋友。

    元苔今日起的早,他伸了个懒腰,下楼叫了份清粥喝。

    低头喝着粥,元苔听有人问客栈柜台的掌柜:“店家,这里可还有空房?”

    掌柜的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巧了,就剩一间了,”各个屋子因大小不同价格也不同,皆标在掌柜后面的板子上,“公子要觉得价格合适,我就给您取钥匙了。”

    那人看了看价格,交了租金,等掌柜的给他取钥匙。

    “二楼更漏子间,钥匙您拿好了。”掌柜把带了木牌的钥匙递给他,“公子出客栈时,要将这钥匙交到前台来。”

    林下意的每间房名字皆取自词牌名,新来的考生住下的那间更漏子,就在元苔的渔歌子旁边。

    “知道了,”新来的考生接了钥匙,上楼放了行囊,也走下楼准备叫点吃的填肚子。

    元苔正在吃一笼小笼包中最后一个,那新来的房客走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对他打了声招呼:“在下泸州沈澈,兄台可也是来此赶考的考生?”

    元苔咽下口中的包子,报了自己姓名,说道:“此时芍阳最不缺的就是考生,我自然也是的。”他看沈澈似乎是要叫东西吃,推荐道,“沈兄可务必要尝尝这林下意的蟹黄灌汤包,皮薄汤鲜,味道当真不错。”

    “是么,元兄既然推荐,那我务必要来一份尝尝了。”沈澈笑道,“我字顷碧,元兄唤我顷碧便可。”

    元苔从善如流:“那顷碧就唤我山姿吧。”

    两人年龄相仿,一顿饭的功夫就熟稔起来。今日的阳光没有往常那般灼人,元苔和沈澈吃完饭后,相约一同去芍阳中心的闹市逛逛。

    琪国的王都芍阳位于中原,因城中贯穿河道三条,又被称为中原水乡。也可能是因着芍阳中的那个“芍”字,城中栽种着不少芍药,若是五月花开时候,繁繁芍药盛开如焰如火,衬得琪国最富饶的都城更加富丽堂皇。

    现在已是十月,没有花开,满城皆是深深浅浅的绿,元苔走过一棵柳,指了指不远处的四层高楼对沈澈说道:“那是黄金屋,算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常去之处了。黄金屋每日皆有一题,来此的举子以题作诗。每日评出的较好的诗词都会被店家存着,等每半月屋主人请来的朝中官员评诗。若是想在各位大人面前混个眼熟,顷碧大可去一试。”

    两人走了不短的路,都有些累了,随便找了家街边的小食店坐下,各人叫了碗桂花圆子汤喝。

    小食店的圆子汤在井水中镇过,入口冰甜,沈澈小口喝着汤,说道:“我刚来芍阳,各处都不熟悉,若是山姿愿意,我可与你同去。”

    元苔道:“黄金屋的茶水可不便宜,我也少来的。不过林下意中和咱们一样同为考生王兄和韩兄明日好像要来,顷碧若是愿意,我们可与他们同去。”

    “如此正好。”沈澈答应下来,他喝着圆子汤抬头看不远处的黄金屋,楼中似乎是在对诗,书生们的喧闹声从敞开的窗户中传了出来。

    坐在黄金屋三楼窗边的季洺秋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百万\小!说生们头头是道的赏诗析词,他刚才在街上巧遇的友人倒是很有兴致的边饮茶边数落他:“西颢你快把你那满脸的无聊收起来,万一败坏了别人的诗性。”

    说话的人明眸皓齿,虽穿着利落男装可光凭声音也能听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姑娘数落完季洺秋,像位风流公子一样摇了摇折扇,用手肘撞了边人:“哥哥你可要也去作诗试试?”

    被姑娘用手肘没轻没重撞的人和她样貌八分相同,穿了身玄色圆领袍,揉了揉自己被撞痛了的胳膊教训妹妹:“汀儿,别胡闹。”

    “我哪有胡闹!来黄金屋不作诗的你们才是胡闹。”嵇汀瞪大了眼睛十分不满。

    季洺秋被嵇汀吵的头痛,揉了揉额头问她的双胞哥哥嵇淮:“潜骊,你们大老远从苍州跑来芍阳做什么?王爷若无事离封地来了王都,被人知道了可是要定反罪的。”

    当今圣上的三子北陆王嵇淮饮了口茶:“我会不知道这些,父王早就知晓了,我今早还去宫里去给他请安来着。”

    嵇汀看两人自说自话不理她,又叽叽喳喳的插话:“你们男孩都有字,洺秋你字西颢,哥哥字潜骊,如今我也有字了!是我给自己取的,叫落鸿,取鸿鹄落汀州之意,西颢你可以后万万不要叫我小汀子了!”

    季洺秋故意忽略了嵇汀的话,又问嵇淮:“那你们这个时候来芍阳做什么?”他喝了口茶又补了一句,“要是什么军机大事就别告诉我了。”

    嵇淮看了眼妹妹,对季洺秋说:“我们这次来,是为了考武举。”

    季洺秋翻了个白眼,根本不信:“你一个王爷考什么武举。”

    嵇淮说:“不是我,是汀儿。”

    季洺秋以为他在开玩笑,笑了几声看嵇淮没有跟着笑的意思,停了笑愣了三秒问:“当真?”

    这次是嵇汀答的,当今圣上的五公主收了折扇点了点头:“当真。”

    季洺秋难以置信:“圣上也同意了??”

    嵇汀答:“父王磨不过我,早就答应了。”

    季洺秋目瞪口呆,忍不住瞪了嵇淮一眼:“你做哥哥的也不拦着?她胡闹就算了,你倒好!也陪着她胡闹?”

    嵇汀听了这话眼睛瞪的比季洺秋还大:“律法又没说禁止女子参加武举,怎么就是胡闹了!”她用手中折扇去敲季洺秋的头,“再说,要是连身为公主的我这些事都无法做,那天底下就没有可以出户的女人了。”

    季洺秋偏头躲了几下敲他的折扇,余光不经意间飘到窗外看到了那个正坐在小摊里喝着圆子汤的,他在松阳城找了半天的人。

    “哎哎你干嘛啊!!还不至于惊讶到要走的地步吧!!”嵇汀看季洺秋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喊道。

    “不是因为你。”季洺秋边跑边喊,“我这是要去抓一个人!”

    季洺秋觉得自己除了红尘阁中的那一夜,别的时候和元苔似乎是有些缘分,但缘分不够的样子。他往楼下跑时正好三楼有举子偶得佳句,一时间楼下的人都往楼上涌,等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到了大街上,买圆子的小摊里食客早就换了人。

    季洺秋跟着摊子老板指的方向追了一条街,一无所获,只好又回了黄金屋。

    “你要抓的那人呢?”嵇汀看季洺秋一人回来垂头丧气,忍不住揶揄。

    季洺秋难得被染了几分黄金屋内的文人酸气,很是郁卒的吟了句诗回她:“行尽江南路,不与离人遇”

    这下连嵇淮也觉得好友这个样子好笑起来,他给季洺秋倒了杯茶:“佳句佳句!来来,本王赏茶一杯!”

    季洺秋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对季洺秋刚刚的举动一无所知的元苔离了小摊,又带沈澈去看芍阳游人常去的阔云池和芍华苑后,踩着暮色回了林下意。

    住在林下意的举子书生有的温习过后有的游玩归来,几乎全聚在一楼供吃饭的大堂,正是热闹的时候。元苔早与客栈里的各位混熟了,做个中间人把他介绍给他人,一番寒暄后,来自太原的王识听元苔提起明日同去黄金屋来了兴致:“听说明日正好是有官员来评诗的日子,不知明日来的大人是谁。”

    一旁身材有些胖的韩绰正低着头吃莲花鸭,嘴里有肉含糊不清的说:“听说这次黄金屋的屋主人这次花了大力气,明日请的是吏部尚书牧青璞。”

    他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建德牧氏是延续三朝的百年士族,其中所出才俊不下凡几,到了琪国建和年间,最出名的就是还没有年过四旬就官至二品的本家大公子牧青璞,再加上吏部掌天下文官升降,一时间林下意中就连原本不愿意去的考生都嚷嚷起来,说要明日去黄金屋一览牧青璞的风采。

    林下意中的书生们吵吵嚷嚷,只有元苔听到牧青璞这个名字,表情有些古怪,他不言语,只低头吃着店家小二端来的西京笋丝面。

    几番推杯换盏,诸位考生从牧青璞这个由头渐渐说起了建德牧氏的闲话。有位考生是临安人士,临安与建德相距不远,他说:“其实牧家这辈的才俊远不止牧青璞一个,他最小的弟弟,牧氏的五公子牧青远,五岁成诗十岁成文,四年前他十六岁,拿了那年乡试的解元。不过不知道后来我就没再听过有关他的消息了。”

    有人接他的话猜测道:“那大约是个方仲永也说不定。”

    沈澈竖耳听了会儿闲话,问低着头吃面的元苔:“山姿,你可是第一次来京赶考?”

    元苔咽了口面:“不是,三年前我考过一次,可惜无缘杏榜。”他看沈澈一下面带歉意,摆了摆手,“不说这事了,吃饭吃饭。”

    吃了晚饭后元苔去柜台那拿了自己房间的钥匙,回房歇着去了。沈澈的更漏子在他的渔歌子隔壁,元苔床上躺了一会儿消食,起来去敲更漏子的门。

    元苔见沈澈开门了,说道:“明日的黄金屋我就不去了,你和王兄他们同去就好。”

    沈澈以为是方才吃饭时自己问他上次春闱闹得元苔心情不好,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元苔回了房间,坐在灯前百无聊赖的去拨弄燃着的灯芯,他一个手抖,灯芯淹在灯油里,烛火灭了。

    元苔借着月光,看着升起的青烟丝缕,喃喃的吟道:“行尽江南路,偏与离人遇”

    第二日他当真没有去黄金屋,也没去别的地方,在林下意蒙着被子昏头昏脑的睡了一整天,睡到明月又上中天时才起来。元苔因为睡得多脑子发沉,坐在屋子里呆愣着直到天光发白。

    他起的太早现在林下意的灶火还没燃,于是只身在客栈外的杏林转了一小圈,回来时好吃的韩绰已经醒了,神采奕奕的坐在大堂里等着吃第一笼蟹黄灌汤包。

    “元兄,早啊。”韩绰看元苔进来,打了声招呼。

    “早。”元苔笑道,“昨日的黄金屋诗会,是谁被牧尚书评得了头筹?”

    韩绰一听这话兴致来了:“说到这个咱们今日可要诈沈澈一顿饭,这小子初入黄金屋就能得牧大人青眼,也算是他运气好。”

    “呦,顷碧这小子看来真是文采非凡,是该诈他一顿。”

    说曹操曹操到,沈澈一下楼就听到两位同窗调侃,对着林下意的小厮说道:“那今早这两笼灌汤包的钱就归我结了。”

    元苔和韩绰一下都闹起来,直说他小气。

    从此沈澈就常去黄金屋,因作诗辞藻优美,在芍阳渐渐有了一些薄名,偶尔也会被一些王都的闲散贵族请去赴诗会,连带着整个林下意都有了几分名声。

    沈澈渐渐成了客栈中最被人看好的考生,倒是和他最开始认识的元苔,不知怎么突然收了玩性,除了偶尔同沈澈韩绰几人出去赏月吃酒,就是窝在林下意中看他不知从哪个弯弯绕绕的书坊中买来的据说是含有今年春闱试题的册子。

    春闱前的四个月过得飞快,芍阳的十一月末落了场冬雨,十二月末落了场初雪,过了冬至后整个冬天最冷的三九天,就是开始回暖的有着春闱的二月。

    考试过后等待放榜的这一个月,林下意的考生放了风,在芍阳风流坊中有了红颜知己的开始整日沉溺于温柔乡里,像沈澈这样胸有成竹的则在打听若自己真成了贡士,投在京城哪位大人的门下才好。

    元苔接连吃了几个月的芍阳口味,想家乡的味道想的抓心挠肝,和林下意的店家好说歹说磨了几日,终于有了进厨房的特权。他放弃了当个远庖厨的正人君子,心甘情愿的买菜买肉,当了一个月沉浸在烟火气中的饕餮客。

    春闱的榜放在三月杏花开时,故而又被称为杏榜。

    三月的浙江松阳城比三月的芍阳城暖的多,一暖和起来,虫鼠也早苏醒的多。

    知县李续家闹了耗子,他家的下人去仁心药铺买些砒霜来药耗子。

    买砒霜的下人是李续的家生子,和他一样都是建德人士,在按规矩登记姓名和砒霜用途时,无意间瞥到了姓名薄上的一个名字。

    来自建德的李家下人奇怪的咦了一声,惊诧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买砒霜?”

    芍阳的林下意客栈。

    来报喜的传信人穿过繁花盛开似雪的杏树林,进了林下意的大门大声喊道:“恭喜建德考生牧青远,得了今次春闱的头筹,拿了会元。”

    可林下意没有叫牧青远的考生,大家一时间面面相觑。这时元苔从楼上走了下来,理了理衣衫,塞给传信人一点碎银子做答谢:“在下牧青远,烦劳您来报喜了。”

    武举和春闱同一日放的榜,季洺秋没能拿到武贡生的头名,他拿了第二。

    武举先考策略兵法,再考弓马拳搏。拿了第一的武人祖籍山东长勺,块头比季洺秋大了一整圈,季洺秋没在他手下讨到好处。

    而嵇汀连三甲的榜都未上,策论和弓马她成绩不错,到了最后拼力气的拳搏,她心知哪怕自己身姿再灵巧,一旦被逼到近身也绝讨不到好处,所以干脆利落的放弃了。

    杏榜就贴在黄金屋不远芍阳的闹市中,榜前熙熙攘攘挤着看成绩的考生们,其中还混着一个季洺秋。

    他依稀记得自己那有几分不靠谱的师父收的学生是个书生,而现在来芍阳的书生,十有是个考生。

    杏榜上共有二百零三人,其中一甲三人,二甲百人,三甲百人。这些名次在殿试后还会变动,但变动一般不会太大。

    季洺秋挤在考生里,将榜上的二百零三个名字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看了三遍。

    元苔——元宝的元,青苔问红叶的苔——他没找到他想找的这个名字。

    牧青远三个字明晃晃的挂在第一位,季洺秋的目光扫过这个名字无数次,一次也没想到过,这个其实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